小甜糕第 30 章 你要拒絕我麽? (1)

寧曜做直播這個事情高甜是知道的, 甚至她是鼓勵的。

寧曜自從買了手機後,一開始就只是用手機跟福利院的老師小夥伴還有高周和宋琳打電話,後來他逐漸适應, 就從語音電話過渡到了視頻通話。

對于自己的臉出現在鏡頭裏不再那麽抗拒和漠然, 相反還挺高興的,有點樂在其中的意思。

娃廠的規模不大不小, 但是經營特別正規,寧曜那個齊叔叔每年年終開年會的時候都會邀請寧曜過去玩,寧曜因為沒有意願露面, 都從來沒有去過。

他那會兒雖然在逐漸的恢複,做了出去上大學讀書學習工作的打算,但是實際上每一步的行動都需要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

他讀海州大學選什麽系也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斟酌挑選的,對于一切的環境他都需要提前熟悉了解, 評估自己到底能不能去, 願不願意去。

而且這還只是停留在理論上,未曾真正實踐過。

寧曜甚至做好了一開始就失敗的準備。

可還沒等到一切開始, 福利院就出事了。

他的狀況一度跌至谷底,甚至回到小時候的狀态, 是高甜拯救了他, 讓他慢慢恢複到比從前還要好的狀态。跟着高甜進進出出的這大半年裏, 他學會了在陌生的環境中保持自我,學會了該如何面對陌生的人陌生的接觸,他學會了不害怕不抗拒, 學會了接受。

甚至恢複了一點和人主動交往的能力。

這一次齊叔叔來邀請他的時候,他就答應了。

也不是要去見娃廠裏的員工們, 也不是主動去和他們接觸, 就是想趁着年會的時候回去看一下他爸爸媽媽留下來的心血, 留給他屬于他的東西。

——從前怕傷心,怕影響病情,他一次都沒有回去看過。

那次去娃廠是高甜陪着寧曜一起去的。

本意是陪着寧曜看看他父母留下來的東西,看看現在的娃廠怎麽樣了,也是帶着寧曜去一個他本該熟悉的地方接觸一下新的環境。

結果到了地方,看寧曜狀态特別好,娃廠裏的一切都跟寧曜最愛的棉花娃娃有關,棉花娃娃是他的命根子,娃廠就跟他的家是一樣的。

寧曜簡直如魚得水,甚至不用高甜提示,他就好奇悄悄的去了年會現場想看看熱鬧。

齊今也就是寧曜的那位齊叔叔,大概是跟廠裏的員工們提前交代過,沒有任何人打擾寧曜,但卻在看見寧曜後,都會跟寧曜微笑致意打招呼。

寧曜心情好,又喜歡這樣熱鬧氣氛裏不被打擾的快樂,他也不參與游戲,就好像跟着一大群人不在一個世界似的,卻又奇妙的融合在一起。

年會現場給每個員工都發了一份小禮物,是可以自己手作的娃衣面皮還有頭發,就是小手工的東西。

寧曜也領到了一份,他喜歡得不得了,直接找了個角落就開始拿着娃衣制作起來。

他安安靜靜的做娃衣,高甜就像往常一樣在他身邊靜靜陪着。

員工們還在玩游戲,齊今也陪着。

但看見寧曜坐下來了,有員工要過來,卻被齊今給攔住了,然後,就再沒有人過來打擾寧曜了。

高甜也是順着那個員工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寧曜所坐位置的對面固定着一個手機,看方向是對着舞臺的,上面還有實時轉播畫面,應該是在直播。

可寧曜往這兒一坐,鏡頭裏就都是寧曜清清爽爽的模樣,然後坐那兒開始繡娃衣了。

高甜看看齊今,齊今離她不遠,見她望過來,就對着她輕輕搖了搖手機。

高甜知道寧曜家娃廠的名字,就把店鋪名字打出來在直播平臺上搜索,果然就搜出來了人家廠裏正在進行的年會直播。

娃廠也是娃圈裏重要的組成部分,如今自媒體網絡這麽發達,直播已經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寧曜家的娃廠經常直播,直播的內容都是有關娃娃定制之類的,關注的粉絲還是挺多的。

而且每次年會直播都會抽取粉絲獎品,在線觀看直播人數就有二十來萬。

寧曜之前正好抽了一波獎品,直播間裏的粉絲本來就在刷屏,看見一個清俊小哥哥突然怼着鏡頭坐下來安安靜靜的不說話只管繡娃衣,這視覺沖擊力太大了,粉絲們一下子就激動了起來。

短短十分鐘,觀看人數就從二十來萬到了三十多萬。

寧曜壓根不知道自己被直播了,直到把娃衣繡完,就心滿意足的走了,那三十來萬人是真真舍不得,但怎麽呼喚也沒用,寧曜也沒回來。

這事兒還是事後齊今跟寧曜講的,寧曜覺得很有趣,他是喜歡做娃衣做娃娃,覺得大家喜歡看他做娃衣做娃娃就很好,他就不愛說話,只想悶頭做,又覺得有人分享有人是相同愛好就很開心。

加上高甜又很鼓勵他,寧曜心情好的時候就會用他家娃廠的號直播。

直播時長不定,直播時間不定,直播內容随心,但卻漸漸成了娃圈裏最值得同好們期待的一件事。

寧曜沒有把這個當成事業,只覺得是生活裏的調劑,只要開心就好了。網絡上的聲音他不管,也不愛聽,只管做他自己的事,賬號運營的事情,自然有齊叔叔把關。

高甜有原則,并沒有多參與他們之間的這些事情,她的原則很簡單,一切的方式只要寧曜在往好的方面發展,那就可以嘗試。

可這小孩卻把自己所得拿出來給她。

這讓她……她怎麽能拿呢?

高甜沒去接卡,讓寧曜把東西收好,把心裏憋了一路的話拿出來說:“寧寧,下午的時候我已經跟他們談好了,我明天就會把錢給他們。這個錢我已經準備好了,拿出來沒有困難,還沒有到需要你拿錢的時候。”

寧曜不肯把手收回去,執意伸着,黑亮純淨的眼睛也直勾勾的看着她:“明天,我還是會跟着你一起去醫院的。”

高甜一開始沒明白是什麽意思,在寧曜又重複了一遍後,高甜有些哭笑不得。

他是說,明天跟着高甜去醫院後,醫院裏肯定對這事有所議論。哪怕是不當着高甜的面議論,背地裏也總還是有一些聲音的。寧曜只要想聽,總能知道。

這小孩。

他這是怕自己沒說實話,怕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騙了他。

高甜不想擔這個名聲,事情也瞞不住,她也不想被說是騙了他,坦誠來說也不是不可以,本來是怕他思慮過重,可要是不說,恐怕這小孩思慮更重。

她就把宋琳那天深夜來電簡單說了下,說這個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有所準備。

醫院裏的事情略去鐘千碧葉雲商那些不三不四的話,剩下的能說的都說了。目的也是要讓寧曜明白,事情真的已經解決了,他不必過于擔心。

寧曜拿着卡的手慢慢落下去,他也慢慢垂了眸,就像是同着高甜一塊兒經歷了這麽些事情似的,整個人沉甸甸的,真心實意的為高甜擔憂:“那以後呢?”

“以後要是再有這樣的事情,那怎麽辦?”

“……你之前說,說她是沖着你和高伯父來的。現在高伯父不在,她就只會不停的折騰你。”

高甜也不知道怎麽了,聽着這些話,就特別想哭。

她也垂眼,掩飾着眼裏湧出的淚意,不想被寧曜看到,可心裏又酸又澀,淚意好像洶湧不盡,強行壓制也難壓下心中滋味。

她不想說以後,盡管她已經做好了以後的打算,但是她不想說。

也不應該說。

高甜從小沙發上滑下來,也盤腿坐在地毯上,想要跟寧曜的視線平齊。

可寧曜比她高,她這樣坐下來,哪怕挺直了腰背,卻也成了她微微仰着頭才能對上寧曜的目光。

挺直了腰背坐有點累,高甜幹脆放松一下,目光落在寧曜面容上,像是三月的風,溫暖舒适,卻又像是海上的落日餘晖,暗意上湧。

“寧寧,我們這樣相處也有大半年的時間了。從一開始你就是我的病人,我希望你開心快樂,希望你一切都好。我盡我所能驅除你心中陰霾,想讓你看到這世界的美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醫生對病患應該做的。當然了,這其中肯定也摻雜了我的私人感情,因為我确實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扮演醫生的角色。”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有一個大的前提。那就是,我是你的主治醫師。我職責所在,我責無旁貸。”

高甜太清楚了,她和寧曜之間出問題了。界限感太模糊,是一定會出問題的。

寧曜這樣下去,遲早會影響他的心境,高甜不可能任由他發展下去。

及時喊停,這就是她這個主治醫師該做的。

把迷障驅散,把事實點破,對高甜來說不輕松。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量才能把這些話說出來,她甚至無法坐在小沙發上說這些話。

她只能坐下來,哪怕是比寧曜低着,至少能讓她好受一點。

雖然這一點,低到忽略不計。

高甜知道,說這些話給寧曜聽,寧曜一定會很受傷。他那麽敏感,任何一點點不好聽的話都會刺痛他的。

可是她要是不說,自己的事情被寧曜過多的關注,過多的牽動他的情緒,遲早會将他本就不能負荷太多的心境壓垮的。

寧曜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楊佑醫院的診室裏。

他每周兩次診療,每次一個小時。診療面談過程中,高甜就是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的。

熟悉之後的朝夕相處裏,在醫院裏不做診療的時候,或者他們一起在家的時候,一起外出的時候,說說笑笑,談天說地,聊天生活,氣氛都是輕松惬意的。

高甜私底下很少會用這樣的純粹對待病人的語氣說話。

寧曜常常會覺得,他似乎跟高甜成了親近的一家人,是好朋友,或者是親友,又或者是別的什麽。總之,就不僅僅是病人和醫生。或者說,那只是他們關系中很小很少的一部分,不占主導的一部分。

寧曜就不喜歡被人單純看做是高甜的病人,除了做診療的時候,他都不喜歡再叫高甜做高醫生了。可他又不知道該怎麽把這些話說出來,只在心頭盤旋,哪怕是在做診療的時候也不曾吐露半分,他想,不說出來,好像是為了保護他自己似的。

高甜如今這樣說,正中他最近的心事,寧曜心裏一時生氣一時委屈,就好像滿腔的熱意撞入了棉花裏,沒把人家融化,倒是把自己折進去了,還濕漉漉沉甸甸的難受,怎麽也沒法把皺起來的心複原。

寧曜忍不住将身體縮了縮,他背後空得很,只有幾步遠的落地燈靠牆立着,屁股底下墊着的柔軟地毯沒法給他安全感,小沙發在高甜身後,他也沒辦法拖過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把手邊高甜給糖糖買的特大號狗窩拖過來,又往裏頭丢了一堆他從右手邊床上拽過來的幾個棉花娃娃,然後直接窩了進去。

這個冬天格外冷,高甜給糖糖買了好幾個特大號的柔軟棉窩,都是幾乎能睡進去一個人的大小。

每個棉窩裏都配了很厚很柔軟的牛奶絨毯子。只是糖糖自從入冬後就獨愛寧曜的床,這些棉窩基本都沒有睡過,都是全新的。

寧曜把自己放在狗狗的棉窩裏,抱着滿懷的棉花娃娃委委屈屈的用側臉對着高甜,他心裏委屈,又莫名生氣,不想理高甜,又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駁倒她,一時矛盾至極,手上都忍不住開始揉捏娃娃的小肚子了。

他這個樣子,可憐又可愛。高甜還記着他是個小哭包,沒敢不合時宜的笑出來,只是這小孩不回應,高甜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但小孩肯定是不高興了。小孩側着臉不看她,也不讓她看,額發長了些,有點遮到眼睛了,高甜是稍稍歪着頭低着些腦袋才看到他的神情的。

果然眼睛是又紅了。

幸好還沒哭。

高甜的大腦飛速運轉着,想着一定要說些什麽,說些什麽補救一下。她不能再把寧曜給惹哭了。

“我聽見了的。”

高甜還沒開口,抱着娃娃窩在棉窩裏面牛奶絨毯子裏的寧曜低聲開了口,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不願意開口說話,但心裏不開心,就一定要講出來似的。

“你那次跟葉老師說的話。我打開門撿小扣子的時候聽到了一些。我以為我沒記住,但其實我記得。”

寧曜從小記性就特別好,他性格敏感內斂,表現的活潑外向全是因為小時候父母家庭給的安全感特別足,後來家裏父母出了事,他出現了一些狀況,這些隐性的性格就慢慢的顯露出來成了主導。

他曾經一度表現的不關注外界的一切,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所以在這個病發的狀态中,如果詢問他外界發生了什麽事情,寧曜是不知道的。

可一旦當他的注意力被拉扯到了現實的世界中,只要他留神去關注,哪怕是不經意間遇到的事情,以他的記性和敏感的天性,他都能記得。

葉雲商那次過來的時候,正是寧曜病症複發沒有多久的時候,原本他是不會關注這些事情的。

可偏偏他的小扣子掉出去了,他去撿他的小扣子,意外發現了高甜正在接診的病人是葉雲商,他因為震驚驚訝,注意力自然全部落在了葉雲商的身上,他和高甜的對話他聽見了,也印在了腦中。

之前不去想,也不在意記得不記得。

這會兒正中心事,自然什麽都記起來了。

高甜有點不明白,寧曜這時候提起這個,是什麽意思。

她試圖站在寧曜的角度去理解,但還沒等她理解出個所以然來,寧曜自己開口給她解惑了。

寧曜說:“你說你已經沒有愛了。你說你的愛給了你的工作你的生活。”

“跟書本,跟知識,跟寵物,甚至花草樹木都可以建立親密且安全的關系。你已經有了足夠滋養你的一切,已經不需要再有其他的人。你當時就是這樣拒絕他的。”

“現在,你也要這樣拒絕我麽?”

寧曜當時,是記住了高甜的話,但沒怎麽琢磨過。他那會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高甜跟葉雲商說的話沒有那麽感興趣。

可一日日跟着高甜相處下來,他幾乎參與了高甜全部的生活。他看着她工作,看着她學習,看着她回家吃飯休息,所有的一切他都參與了。甚至陳年往事,甚至所謂的母女糾紛。

高甜這麽好,可是她的社交關系卻是很簡單的。

她不會把私人感情帶到工作中去,工作中的同事就是同事,關系好也只是同事,不會成為朋友。

而在生活中,高甜有父親有阿姨,有一切正常的社交活動,但是沒有過于親密的女性朋友,也沒有過于親密的男性朋友,她似乎習慣了掌控自己的一切,習慣不與人發生過多的交集。

她身邊的一切就如同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是極其穩定的,沒有什麽必要去打破這一切,她甚至不希望有什麽東西出現來打破這一切。

寧曜甚至在想,可能他就是高甜生活中的那個意外。

高甜被寧曜這話給驚着了。

她說這話是什麽時候呢?是什麽前提條件呢?

那是葉雲商給她屢次表白,她屢次拒絕但無果的情況下,最後被逼無奈,只能這麽直接而直白的拒絕他,告訴他無論如何兩個人都絕無可能在一起。

寧曜現在把這話拿出來問她,這是什麽意思?這整個就是不對勁啊。

她跟葉雲商談的是愛情,跟寧曜談的是界限感,這根本就是兩回事,壓根不能混為一談的。

還是說——

高甜又去看寧曜,他還是沒有看她,委屈又不高興的樣子,眼角的紅因為這些話說完似乎重了點。

高甜忍不住又想,事不是一回事,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她的話都會傷害他們的感情。

傷害葉雲商的感情,高甜沒什麽太大的顧及,她總不能委屈自己。

可傷害寧曜的感情,高甜心中不好受的。但這個事必須說,為了寧曜好,總得忍下這一時之痛。

可寧曜這話就吓人了,他說她拒絕他,還用了也這個字。弄得高甜不敢猜想都忍不住要想,難不成,這小孩對她動感情了?把她這話當做是對他情感的抗拒的一種信號?

可是,這不能吧?

高甜回望種種,總覺得寧曜不像是動了感情。可仔細想來,他所做的種種,又不像是沒有動感情。

怕刺激到寧曜,高甜也不敢直接問,不管問出來結果是與不是,高甜都覺得對眼前的局面并沒有幫助。

寧曜雖說看着十九了,但他的成長環境與別的男孩子還是不一樣的,他還有病症在身上,思想行為總是與衆不同,也不一定就是高甜所想的那樣,要是問岔了,尴尬的就是高甜自己了。

謹慎起見,高甜沒透露半點她的心理活動,怕寧曜敏銳的察覺出什麽,她連神情都不敢有什麽松動,幾乎是刻意維持着臉上的表情,還用方才的語氣問寧曜:“寧寧,你說這個,是什麽意思啊?”

也幸好小孩現在不看她,否則早就發現她臉上略顯僵硬的肌肉了。

寧曜已經習慣于對高甜表達出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他表現的別別扭扭的不看高甜,心裏卻不願意真的跟高甜劃清界限。

他心裏有好多話想說,高甜問,他就說了。

“我想當一個例外。”

寧曜話說的認真,也認認真真的轉頭看高甜,他的眼睛還是紅紅的,裏面一片水光,潋滟中倒映着高甜的模樣,仿佛汪着夜色,仿佛汪着月光,仿佛要望進高甜心裏去。

“我不想跟你只有醫生和病人的關系。我不想只做你的病人。我想同你建立親密且安全的關系,就像是你跟糖糖,跟高伯父,跟宋阿姨那樣。”

“……行嗎?”他小心翼翼的,生怕被高甜拒絕,滿心希冀。

但目光中的閃爍顫動又讓高甜覺得,仿佛只要她說出不行兩個字,他就會立刻哭出來。

高甜的心放下了一半,小孩這話說出來,就不是動心起念的意思。

糖糖是她的寵物,高周宋琳都是她的親人,寧曜想像那樣,那就不是要做戀人,不是要表白的意思。

——高甜也肯定不會把小孩當做她的寵物啊。

自動忽略一些比喻,高甜笑起來:“行啊。以後,咱們就是親人。你就是我弟弟。”

“不是親人。不要做弟弟。”寧曜突然就急了,一下從棉窩裏翻身坐起來,身上的棉花娃娃掉出去了都顧不上撿起來。

寧曜就不愛高甜把他當做小孩子,盡管他是比高甜小,但是他始終覺得自己成年了,是成年人,遲早要從男孩變成男人的,不做小孩子,也不給人當弟弟。

他不想總是被高甜照顧,他也想照顧高甜。

今天在福利院跟國浩宇聊起來的時候,國浩宇就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一個勁的誇他,說他現在特別有責任感,說這是好事。男人就要對身邊的人有責任感。

高甜哪怕再遲鈍,有了這麽一兩次,也知道寧曜的抗拒點在哪兒了。

他就是不喜歡高甜過于注重這個年齡差。

高甜給他把棉花娃娃撿起來,寧曜撇着嘴伸手過來要,高甜含笑給了他:“那做好朋友,好不好呢?”

治病的時候好好治病,相處的時候好好相處,好朋友之間就是這樣的。他們之間本來就一直是這樣的。平等相待,和平共處。

寧曜抱着棉花娃娃盤腿坐着:“不好。”

他和國浩宇才是好朋友,他覺得跟高甜,不僅僅只是好朋友。用好朋友來形容他和高甜,有點遠了。他還想再近一點兒。

他和浩宇之間就挺近的,可跟高甜之間,他覺得近一點才更好。

但是他自己想不到用什麽來定義,似乎被眼前這一題給難住了,就眼巴巴的看着高甜,指望着她能再說些什麽。

高甜不會被難住,只覺得眼前小孩眼巴巴的樣子跟糖糖有時候特別像,就像糖糖盯着他們吃東西時的樣子,高甜情不自禁生了幾分逗弄的心思,幾分真幾分假的逗他:“那做知己?咱們也來個高山流水遇知音?”

世上親密又安全的關系本就不多。數來數去也就那麽幾樣。

寧曜眼眸卻一亮,立刻點了頭:“這個好。就這個。”

做知己好。比朋友親近。又是獨一無二的。

高甜身邊,還沒有這樣的人呢。

寧曜占了獨一份,心裏高興。他立刻應了,就怕高甜會反悔似的。

高甜微微一頓,看向寧曜的目光就深了幾分。

現在的心理學病症其實很難界定有真正治愈的時候。現代社會的節奏快壓力大,別人給的壓力,社會給的壓力,家庭給的壓力,自己給自己的壓力,生活在其中的人太過于焦慮,太容易也太頻繁的會被生活給弄成抑郁症或者其他的心理疾病。

心理上的病症也會導致身體上出問題。也許吃藥會讓身體上的病症慢慢好轉,但歸根結底,還是需要人自身來調節自己的心理狀态,心理上的問題解決了,身體上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半。

可是故态複萌重蹈覆轍,也都是常态。

所以即便治愈了,也還是會有複發的可能。

高甜在抑郁嚴重的時候,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只有高周,她哪舍得将自己的病讓高周發現讓高周心疼呢?要不是宋琳自己發現的,高甜都不準備對任何人說。

她是會一直藏着的。

在與疾病抗争的路上,走過的将近七八年的時間裏,她都是一個人的。

宋琳會關心她愛護她,可是高甜也舍不得讓宋琳擔憂太多,很多時候,也不會太過于親近。

在高甜好了之後,她覺得內心獲得平靜安寧的方式,就是平靜簡單的生活。

認真工作,簡單生活,精簡社交,保持與自己的交流和相處,這是高甜喜歡的方式。

她沒有深交的朋友,跟爸爸親密,跟宋琳親密,跟糖糖親密,但是實際上,這麽些年裏面,真正讓高甜覺得走進了她內心世界的,真正窺見她內心隐秘想法的,是她讀過的書,是她認真整理過的文獻,是她奮筆疾書寫過的那些論文,是她的工作,是屬于她的私密時光。

可現在,寧曜卻說要做她的知音人。

什麽是知己?

我知你,如同知我自己。我待你,如同待我自己。

高甜這樣的人,說是想要簡單的生活,但其實真要說起來,能被她認定成朋友,能讓她當做身邊真正親密人的,其實是很難的。

因為看似沒有要求,其實就是最高的要求。

一個已經将自我滋養做到極致的人,一個已經擁有了穩定生活的人,哪還需要什麽知己呢?

她所有的分享欲,所有的傾訴欲,都已經找到了最合适的出口。少數落在高周宋琳身上,多數落在自己身上,自洽而自化,自己解決自己消化,這就是高甜的方式。

知己,她是不需要的。

她本應該第一時間就說不,第一時間就拒絕,第一時間告訴寧曜,說這是她說着玩的話。

可這個話,就是怎麽都偏偏說不出口。

一個是怕惹寧曜哭,她曉得她是真舍不得看見寧曜哭。

再一個,她也敏銳察覺到了自己心理上的變化。她也不想把那個不字說出來。

從一開始相處狀态的‘相敬如賓’,到現在的和諧融洽。

高甜已經習慣了和寧曜在一起生活。她從一開始就在關心他呵護他保護他,她認為這是自己作為一個心理醫生對待寧曜這樣的特殊病人所應該做的。

她不求回報,不需要寧曜為她做什麽,唯一就希望寧曜能重新好起來。

現在寧曜好起來了,甚至還要關心她,照顧她,還會想辦法為她解除困境,這已是很好很好的結果了。

高甜必須要承認,在寧曜制作棉花娃娃的那些夜裏,高甜有時候從書房出來,看見從寧曜房裏漏出的一點光亮,又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她在書房裏看文獻,寧曜沒有安全感,抱着棉花娃娃在書房裏的小沙發上安靜睡着的時候。

她抱着寧曜給她做的棉花娃娃靠在床上玩手機的時候。

她住在她爸家裏,看見寧曜和高周頭靠着頭坐在一起說悄悄話的時候。

她聽到科室主任說,寧曜為了她跑去滿醫院出頭的時候。

在很多很多這樣的時刻裏,高甜都從心裏感到了安心與寧靜。

這不同于她給自己的平靜,這是來自于他人所給予的安心感。

她能分辨,這種感覺,與高周宋琳帶給她的感覺不一樣,是她從沒有體驗過的,仿佛能讓靈魂安靜下來的寧谧。

寧曜參與了她所有的生活,她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生出排斥的感覺。

寧曜其實是個很安靜的男孩子,有很多很多的像這樣的時刻,高甜莫名覺得,她很懂得寧曜,能感同身受;而寧曜,似乎也很懂得她,也能感同身受。

這實在是——實在是很令人貪戀的一種滋味。

那個不字在喉間轉了一圈,怎麽也舍不得吐出來。

知己麽,其實可以試一試的。高甜驚訝于自己這樣想。

她思考着半天不說話,面上神情又不似松動,寧曜等了半天沒有回應,還以為高甜又不願意了,眼裏急起來上身都往高甜這邊傾:“你……你反悔了?”

高甜忙說:“沒有沒有。”

再三保證沒有反悔,再三承諾一定不反悔,寧曜這下就高興了起來,亮亮的眼睛裏仿佛盛滿了星星。

他抱着棉花娃娃對着高甜笑:“甜甜。”

高甜一愣:“嗯?”

這唱的哪一出?

寧曜高高興興的說:“我不要喊你高醫生了。既然是知己,那就是比好朋友還要好,我們是平等的,你喊我寧寧,我就喊你甜甜。”

喊一聲甜甜,他就像是吃了蜜似的,心裏也覺得甜了。

高甜就随他了,小孩高興就好。

寧曜又把卡往她這裏遞:“知己就應該互相幫助的。這個還是要給你。這是我的心意,就算你已經處理好了這些事情,但是我還是想要幫你。如果你現在不需要,那就先放在你那裏,等你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再用的。”

他繞了這麽一大圈,最終的目的,還是這個。

高甜看了他一眼,伸手把寧曜手裏的卡拿過來,結果還沒等寧曜高興一秒鐘,下一秒就看見高甜把地毯上的文件袋拿起來,把他拿出來的文件還有卡都給好好放了進去,還把帶子給紮上了。

高甜站起來,把文件袋給寧曜放到櫃子裏。

——前段時間她給書房購置新的櫃子,給寧曜這裏也購置了新櫃子,新櫃子帶鎖,鑰匙放在寧曜手裏,專門給他用來裝一些貴重東西的。

只不過寧曜一直都把鑰匙直接cha在鎖孔裏,壓根沒拿出來過。

寧曜跟着站起來追過來,直接一臉的不高興,還想把櫃子門打開把東西再拿出來。

高甜擋在櫃子門前沒讓他動,轉過身來微微仰着頭看他:“寧寧,你剛才說了,我們之間是平等的。實際上,我有些話,還是想同你說一說的。”

“做知己,建立親密且安全的關系,也不是一定說,有關系的對方發生任何事情,另一方都要去幫助去解決去想辦法的。有些事情,必須要自己一個人解決。像我遇到的這些事,像你看見我遇到的這些事。”

“我之前就同你說過,你要學着處理身邊人發生突發狀況的情緒,要學會積累經驗,要學着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置身事外,這不是冷漠,這是首先要保護你自己。”

“你不可能什麽都參與,更何況,我的事情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

“寧寧,适當放放手,選擇相信我,好不好?”

寧曜覺得自己又被拒絕了。

為什麽是知己了,還會被拒絕呢?

寧曜不想懂高甜說的這些話,可偏偏經過這麽久的時間了,他都能聽懂。

高高瘦瘦抱着娃娃的男孩子眼睛紅紅的看着高甜,他就是想不明白。

福利院裏老師們小夥伴們出了事,他用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他們陪伴他們,無論送什麽禮物,跟他們說什麽話,他們都會開開心心的接受,無論他有怎樣的情緒,他們也都會承接,從來沒有人拒絕過他,怎麽到了高甜這裏,就不行了呢?

他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可能什麽都參與呢?

福利院的老師和小夥伴們都不是這樣說的。要他首先保護自己,他怎麽就沒有保護自己了?

寧曜想不通,但他願意聽高甜的話,也願意相信她,她讓他适當放放手,那他肯定是不會逼着她的。

寧曜蔫蔫走回去,又把自己扔進了地上的棉窩裏,抱着娃娃不看她,卻還低聲應着她的話:“……我相信你。”

高甜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混蛋。

她同時意識到,她可能已經不适合再給寧曜做治療了。

做心理治療師,不能對患者冷若冰霜,也不能熱情過分,需要保持一種親密但又理性冷靜的距離。他們是需要給患者解決問題的,要疏導患者的心理問題,要引導患者的情緒,要幫助患者重新擁有生活的熱情